師傅夾了口菜,眉頭皺得能擠死一隻小強。
「有點咸……」
師傅啞着嗓子說,偷偷看了我一眼。
我回首冷漠地看了師傅一眼,心平氣和的說:「咸就多喝點水,OK?」
「OK,OK。」師父連忙說。
大師兄也趕緊點頭贊成,跑出外屋抬了桶水回來,分遞給師傅一個瓢。
師傅飽飲一瓢,溫柔的問我:「小湖,你怎麼不吃飯?」
「我不餓。」我說。
「你又在減肥了?」
我托着下巴盯着師傅:「師傅,你覺得我肥嗎?」
師傅使勁搖了搖頭。
我突然有點可憐師父。因為他不知道,坐在他身邊的大師兄已經變心了。如果現在師傅和葉新柔打架,師兄恐怕也不會幫師傅了,想到這,我又鼻子犯酸了。
「我去睡會,你們吃。」
我起身道。
對我來說,睡覺是一切創傷的靈丹妙藥。
師傅關心的說:「好好睡,等晚飯叫你。」
走出屋子,我隔門聽到師兄小聲問師傅:「小師妹這是怎麼了,情緒變化好大啊。」
師傅淡定的答他:「小女孩青春叛逆期嘛,很正常,最近咱們都別惹她了。」
那一刻,我突然渴望能有個溫柔賢惠,善解我心的師娘。
……
也不知道睡了多久,被一陣雨打窗棱聲吵醒了。
陰了半天,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。
山間有一股子草木清新之氣,深吸兩口,將之前的不快掃清了大半。
睡了一覺,肚子也餓了。我第一個念頭就去殺奔廚房找剩飯吃,可到了廚房,門竟然在裏面反鎖着。
我大為不解,使勁推了幾下門後,聽到三師兄應了一聲,然後他做賊似的從門縫裡探出頭來。
「三師兄,你幾時回來的?」
「剛回來。師兄給你買了糖葫蘆,放在客廳里了,乖,去吃吧。」
他邊說邊要關門。
我一把薅住他的後衣領,「你在裏面偷偷摸摸幹嘛呢?」
這時突然聽到師傅在裏面清咳了一聲,嚴肅的說:「我和你三師兄在商量重要的事情。」
「商量什麼事?」
我邊問邊提着三師兄硬往裡闖。
一進了廚房,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酒香味。低頭一瞧,地上擺着幾個大桶,還有一些盛具器皿。
「你們這是在幹嘛?」
師傅掩上門,小聲道:「噓,我們在往酒里摻水。」
我驚訝道:「這些酒不是給八大門派喝的嗎?」
師傅點點頭,「是啊,要是咱們自己喝哪能摻水。」
師父說的那樣坦誠,那樣理所當然。
「但是師傅,咱們這樣做有點不地道啊,畢竟人家喝酒是付錢的。咱們小峨嵋雖然窮,但不該為這點小錢折腰。」
「不是小錢啊,」師傅掰着手指頭說,「我算過了,一桶酒摻兩桶水,能賺不少錢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師傅打斷我,繼續道:「再說我也是為他們好,酒這麼烈,喝了以後玩劍容易擦槍走火,稍微勾兌一下,他們能連喝好幾大碗,又顯英雄氣概又喝不多,一舉兩得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三師兄又打斷我:「可是什麼,我們這麼努力賺錢,還不都是為了你。你又要買新衣服又要買化妝品,我們四個的開銷都不抵你自己一個。」
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能花錢,居然抵他們四個人。
但三師兄主管小峨嵋的財政,他說是,應該就是吧。意識到這一點,我突然覺得很抱歉,仙風道骨的師傅和玉樹臨風的師兄,為了我要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。
「我也沒說不讓你們摻……」我委屈地妥協。
師傅欣慰地說:「你能理解最好不過,乖,去吃糖葫蘆吧。」
我無精打采地走出廚房,突然又想到別的,轉回頭問師傅:「大師兄呢,我怎麼沒瞧見他。」
師傅說:「你大師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聽說凈湖宮的葉掌門今天要下山玩,我讓你師兄陪她去了,務必要勸勸她參加明天的論劍。」
我心裏一咯噔:讓師兄去找葉新柔,那不就是肉包子去打狗嗎。
我怎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而無動於衷?
「師兄走多久了?」
「剛走,估計還沒下山呢。」
事不容緩。來不及跟師傅多說,我撒腿便跑,直奔客廳,拿起了糖葫蘆,便往山下追去。
哪怕不是為我自己,為了小峨嵋,為了師傅,我也不能讓那個女人把師兄拐走。
天不拂人願,快到山腳的時候,我終於追上了大師兄和葉新柔。
彼時小雨瀝瀝,他們倆一人撐着一把傘,一左一右,在山間石徑上走得很慢。
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入他倆中間,嚇了兩人一大跳。
「小湖,你怎麼來了?」大師兄吃驚說。
「你下山玩怎麼不帶上我?」
「你在睡覺啊,我哪敢去叫你。」
葉新柔把傘靠過來,從袖間抽出一方絲帕遞與我,笑說:「冷姑娘快到傘下來,衣服全被打**。」
「謝謝葉掌門。」
我不接她的好意,一步跳開,躲到師兄傘下。
「別叫我掌門,咱們姐妹相稱就好。」她柔聲笑說。
呵,她才攻略了師兄,現在又來攻略我了。可惜她看錯了人,在她覬覦大師兄的那一刻,我們便已註定是對手。
我說:「葉姐姐,雨天路滑,你怎麼偏偏今天想起來要到山下去玩了?」
她說:「我要去山下鎮子上買些東西,正愁不識路,幸好有劍心師兄肯帶我去。」
她要去買什麼?又是買絲錢綉荷包嗎?我在心裏哼笑一聲,說:「這種事情,叫我陪你去就好了。」
「是啊。」她淺淺笑道,「我本來去竹館就是專程去找你相陪的,可梁掌門說你正在小憩,旁人不可侵擾,所以才麻煩劍心師兄。」
口是心非。這只不過是她勾搭大師兄的理由罷了。
我腦子裡有個黑色小人在這樣說。
另一個白色小人跳出來反駁:她萬一說的是實話呢?
黑色小人掏出來一把劍,二話不說把白色小人捅死了。
我們三人到了山腳下。
山腳下有一汪湖,名喚仙女湖,只有駕舟過湖,才能到東邊的鎮子上去。
渡我們過河的是一個老頭。
老頭有個拉風的名字,姓庄名周,偷名先賢。
偌大的仙女湖上,只有他一個擺渡的,說來也怪,曾經也有過不少人想干這行業,但卻經常發生各種各樣的沉船事故,多少年來,只有庄老頭的船歷久不沉,最為安穩。
庄老頭已經在湖上擺渡了很久,久到在世的人無人知道他的來歷。
他雖然年紀很大,卻不許別人叫他爺爺。如果有誰敢叫他爺爺,他就會很生氣。所以我師傅叫他大叔,我也叫他大叔。山下鎮子里有戶五世同堂的人家,一家人都叫他大叔。
有人說庄老頭的真身其實是這處的土地公公,也有人說他是山神爺爺,神仙做倦了下凡來體驗生活的。
但我覺得他都不是,因為哪有神仙這麼愛財如命的,我常年坐他的船,也算熟識了,可是少給他一個子兒他都不肯干,有一次我忘記了帶錢,他甚至要把我掀到湖裡去餵魚。
船是很小的烏篷船,三個人登上去以後,便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。
我和葉新柔坐在蓬中,師兄撐傘站在船頭上。
小船盪波而去。
庄老頭將船撐的很慢,回頭問葉新柔:「這位姑娘有些面善,小老兒是不是以前在哪裡見過。」
這麼低級的搭訕方式,虧他好意思說,葉新柔禮貌的笑笑,不置可否。
庄老頭又道:「山下鎮子里最近不太平,常有女子失蹤,尤其像姑娘這般長相好的,下山去千萬要小心些。」
他可從來沒這樣囑咐過我。
葉新柔顯然無心與他搭話,她雖然表面應承着,眼神卻一直朝着師兄的背影看去。
她看師兄時,滿眼都是閃閃發光的小星星。她看師兄時,也毫不避諱我的存在。
我覺得這姑娘一定是在沒男人的地方待久了,所以一遇到了像我師兄這樣的男子,便什麼也不管不顧了。
終於,在我們結束了一個話題後暫短的間隙,她站起身來,說:「外面好像雨停了。」
不等我反應過來,她已經起身而去,與師兄一齊站到了船頭。
雨明明沒有停。
她休想獨佔師兄。我也馬上起身,往船頭湊過去。
才挪了兩步,船尾的庄老頭便沖我大聲叫喚:「喂,喂,那個誰……」我坐了他十幾年船,他仍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。
「幹嘛?」我問。
「你別再往船頭去了,你再過去我壓不過你們仨,船要翻了。」
我只好恨恨作罷,咬牙切齒坐在船心,忍看葉新柔與師兄在船頭微雨燕雙飛。
俄爾,他們像是聊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,兩人個都笑了起來。我使勁傾耳去聽,耳邊卻只有雨打湖面聲。
「師兄……」
我扯着嗓子喊。
師兄跑下船頭,過來緊張的問:「怎麼了?」
「你瞧。」我伸出胳膊,上面被蚊子咬了個包。
師兄馬上臉比驢長。
船兒徐行向東,不一會兒到了湖**。
湖**有個湖心小築,由三個亭子一字排開建成。中間最大的亭子里,供着一座仙女石像,凡是過往的遊人,都會在此駐足,拜上一拜。
傳說很久之前,天上有個男神仙和一個女神仙,兩人耐不住九宵寂寥,雙雙下凡到塵世來。終一世夫妻,那男神仙死後,化作了小峨嵋山,女神仙死後,化作了仙女湖,自此青山綠水,繞絆其間。
這是浪漫派的傳說,推崇者大多都是待字閨中,對未來存有美好幻想的少女們。
還有另一種閨怨派的傳說,說是兩人下凡之後,那男神仙見異思遷,拋棄了女神仙。於是那女神仙日日在此流淚,以致積淚成湖,綿澤數里。這種傳說讓人聽來無限唏噓傷感,此種說法多流行於青樓妓館,是那些紅塵女子用來針砭男子無情,從而襯托自己紅顏暗消的精神源泉。
不過這兩種傳說都略顯陳舊老套,相比之下,我更喜歡小時候聽師父講過的腹黑版的傳說。
師傅說,仙女湖上可載日月山川,卻唯獨載不動一樣東西,我好奇問師傅,何物重於日月山川?
他說,那便是女兒傷心淚!凡是傷心女兒在此湖上落淚,一滴淚便化為一傾水,一裳清淚,便似九天銀河落下,方圓百里,都難逃大水淹沒。
這種傳說使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得到了一個力量的翹板:即可以通過自己的眼淚淹死大家。
雖然這不過是個傳說,但還是經常有居心叵測又生無可戀的女子偷偷到湖上來哭,幻想着給人間帶來一場浩劫。比如有一次我在山下被人順走了錢包,我就不懷好意的在湖上哭上了一回。
其實仙女湖之所以一直有各種傳說,最大的原因便來自於它本身,因為湖裡的水是鹹的,這本身就不合常理。
師兄提議到湖心小築上去玩,葉新柔欣然同意。
小船泊在亭子邊,我們三個登上湖心小築。適逢雨天,除了我們之外並無其他遊人。
我看到葉新柔畢恭畢敬的在仙女像前拜了幾拜,我也湊過去,隨她拜了拜,貼耳小聲問她:「葉姐姐在求什麼,因緣嗎?」
她什麼也沒有說,只是沖我笑了一下。
她竟然沖我笑?
一般來說,當女孩子聽到這樣問題,不是應該覺得很唐突,非常羞赧繼而矢口否認嗎?然而她卻沖我笑,這便是坦然承認了。
哎呀我真是高估了她的修養,連點起碼的含蓄都不要了。
「葉姐姐,可曾聽說過仙女湖的傳說?」
她搖搖頭,「未曾聽過,妹妹可給講一下?」
我便把第二個傳說添油加醋地講給她聽了。
她聽了以後,很傷心的說:「痴心最是怕遇着負心,古來天上人間,男兒女兒,皆是如此。」
我決定扯一個謊。
於是我說:「人家都說小峨嵋山被下了詛咒,凡是小峨嵋山的男人,無一不是負心漢。」
她小吃一驚,側頭瞧我說:「怎麼會有這樣荒誕的謠言。」
我看了看不遠處扶欄遠眺的大師兄,小聲的說:「是啊,但仔細想想也許是真的呢,不然你瞧我師傅,三十老幾了還是光棍一條,那是因為人家都怕嫁到小峨嵋來。」
師傅以前教導我們,說如果我們遇到了情非得已的難事,可以隨時出賣他。多年來我一直遵循師傅的這句教導。
葉新柔搖搖頭,雙手捧起我的手來,非常認真嚴肅地說:「那都是坊間胡說,怎可輕信,別人胡說還倒罷了,妹妹萬不可信訛傳,自賤了你的師傅師兄。」
她反客為主,倒將了我一軍。
計劃失敗,我感覺受到了成噸的傷害。